葉適(1150-1223)字正則,生于溫州瑞安“貧匱三世之家”,在艱苦環境中勤奮力學,淳熙五年(1179)以進士第二名入仕,從政三十余年,以從二品致仕。晚年居永嘉城外水心村著述講學,學者因稱水心先生,著作有《習學記言序目》《水心文集》《水心別集》等,是永嘉學派的集大成者,南宋浙學的代表人物。
葉適經歷了南宋乾道、淳熙年間的學術繁榮,與呂祖謙、朱熹、陸九淵、陳傅良、陳亮等知名學者交集廣泛,又下世最晚,使他有機會對宋代新儒學運動做出系統反思。他對儒家精神的體認,也就是他心目中的儒家之道,是立足于經濟事功的外王實踐,通過“習學”方式實現內圣,即先外王后內圣,與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追求先內圣后外王的一條鞭法形成對照。葉適的外王內圣之道與他“道不離物”、“即器言道”、“物之所在,道則在焉”等哲學主張密不可分,他一方面把道作外向推展,使之與典章禮儀、名物器度聯系在一起,另一方面就《論語》發明“習學”工夫,就《孟子》闡述“內外交相成”之道,把已經推展至器物中的道拉回到人身之內,從而實現外王與內圣的統一。
基于這樣的本體工夫理論,葉適發揚“永嘉之學,教人就事上理會,步步著實,言之必使可行,足以開物成務”(《黃宗羲《艮齋學案》案語)的傳統,闡述自己的實事實功思想,提出“務實而不務虛”的命題。他說:“欲明大義,當求公心;欲圖大事,當立定論。自獻者追憤,自安者忘仇,非公心也。勇者惟欲進,怯者惟欲止,非定論也。善為國者,務實而不務虛,擇福而不擇禍,條目先定,而始末不差,斯所謂公心矣。措己于安,而制敵之危,斯所謂定論矣?!保ǎㄋ奈募ㄑa遺)》《歷代名臣奏議·九七》)“務實而不務虛”,才能有“公心”、“定論”,公心就在實物之中,體現了葉適把“義理”和“功利”統一起來的思想。
葉適反對忽視功利專尚義理的理學空談,以為:“今世議論勝而用力寡,大則制策,小則科舉,……皆或則于華辭耳,非當世之要言也。雖有精微深博之論,務使天下之義理不可逾越,然亦空言也。蓋一代之好尚既如此矣,豈能盡天下之慮乎?”(《水心別集》卷十)他批評“無事袖手談心性”的理學家說:“奇謀秘畫者,則止于乘機待時;忠義決策者,則止于親征遷都;沈深慮遠者,則止于固本自治;高談者遠述性命,而以功業為可略;精論者妄推天意,而以夷夏為無辨。小人之論如彼,君子之論如此?!保ā端膭e集》卷十五)理學家們把“義理”和“功利”對立起來,只承認義理,否定功利。葉適指出,“以功業為可略”而高談性命義理,即使議論如何精深,也只能是空言,只有把“義理”與“功利”結合起來,“以利和義”,才是正確的義利觀念。
葉適對儒家典籍中討論義利問題的三種經典表述進行了比較,認為義必須存在于利之中,不存在抽象的義利之別。他說:“古人之稱曰:‘利,義之和’;其次曰:“義,利之本”;其后曰:“何必曰利”。然則雖和義猶不害其為純義也,雖廢利猶不害其為專利也,此古今之分也?!?/span>
“何必曰利”則是孟子見梁惠王時說的第一句話,鮮明體現孟子義利對立、舍利取義的思想觀念,舍魚而取熊掌、舍生而取義的論述正是這種義利觀的體現。孟子的義利之辯對后世影響極大,甚至成為思孟儒家的代表性觀點。董仲舒說:“正其義不謀其利,求其道不計其功?!睂⒌琅c誼(義)放在了功與利的前面,要求統治者樹立義重于利的觀念,全心全意考慮義的問題,不謀求私利。董仲舒在這一論題中將義、利對舉,有濃烈的“義利之辯”味道。朱熹把“正其義不謀其利,求其道不計其功”作為白鹿洞書院的院規,表明他對體現其中的義利兩分、舍利求義思想的認同。
葉適對孟子、董仲舒、朱熹等人舍利取義的義利觀予以批評。他說:“‘仁人正其誼不謀其利,明其道不計功’,此語初看極好,細看全疏闊。古人以利予人,而不自居其功,故道義光明。后世儒者,行仲舒之論,既無功利,則道義者乃無用之虛語而?!惫湃双@利但不獨占,有功但不自伐,正是因為這些有德之人去謀求利益功勞,然后將利益功勞分給別人,才能獲得道德正義的美名。如果追求利益功勞這個做法是錯的,不去謀求功利,那何來與人分享功利,道德正義之名又從何說起呢?
“利,義之和”的說法最早見于《左傳》襄公九年穆姜所言:“元,體之長也。亨,嘉之會也。利,義之和也。貞,事之干也。體仁足以長人,嘉德足以合禮,利勿足以和義,貞固足以干事?!边@段話以后被《易傳》所沿用,見于乾卦之《文言》?!傲x,利之本”的說法見于《左傳》僖公二十六年趙衰之語:“《詩》、《書》,義之府也;禮、樂,德之則也。德、義,利之本也?!?nbsp;“利,義之和”和“義,利之本”兩種說法中的“利”都是指民利,就是《春秋左傳正義》所說的“有德有義,利民之本”的意思,所以葉適說:“雖和義猶不害其為純義也?!倍昂伪卦焕敝f中的“利”是指個人專利,所以葉適說:“雖廢利猶不害其為專利也?!绷x利本身本不對立,關鍵是所追求的利是誰的利,如果是民利,則這種利就是義。義利之辨是相對的,義必須具體到什么人的利中才能顯現自身,不存在抽象的義,道義離開功利就是空談。
在葉適看來,追求物欲是人的自然本性,“人生而靜,天之性也;感于物而動,性之欲也。但不生而,生即動,何有于靜?以性為靜,以物為欲,尊性而賤欲,相去幾何?”天理與人欲都是人情感動的結果,二者是一致關系,不能以性為靜,以物為欲,尊性而賤欲。人的感性欲望需要尊重,只是物欲需要與道德結合起來,而且受道德約束。道義與功利是一體兩面不可分,義應該同利結合起來,而不是相互對立,“利,義之本”,即利益也是道義的基礎。既重視現實效益,又崇尚道義,義利并行就是其“崇義以養利”觀念的主要體現。葉適晚年還提出過“成其利,致其義”的主張,直觀地點明“利”是實現“義”的途徑,“故古人以利和義,不以義抑利”,“義利相和”的義利觀念貫穿葉適學術人生的始終。
葉適肯定公利的義利觀,主張以“利”實現“義”,而非用“義”來限制“利”。 實德最終應回歸到“民利”層面,實德是以眾人切身利益為最終落腳點,道德并非虛無縹緲的空談,應在實際行動上體現出來,“道非人不行,不行而天地之理不彰,古今之大患也?!比~適從外王內圣之道重新審視重農抑商的傳統經濟思想,以為士農工商的生產活動都是開展“學而時習之”的外王工夫實踐,“四民交致其用而后治化興”,建議士農工商協調發展,反對抑制商品經濟,以民利推動實德,實現儒家治道理想。
葉適“以利和義”的義利觀在晚清時期為孫鏘鳴、孫衣言、孫詒讓等溫州籍學者繼承,成為發展近代溫州工商業的內在思想因素。改革開放以來溫州經濟快速發展,溫州商人不遺余力發展經濟,同時熱心公益,都可以看到這種義利觀的影響。